第116章 虫珀-《荣耀失格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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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风从高楼缝隙间穿下来,带着一点金属味儿的冷,让刚刚被酒精烫得发烫的喉咙又开始刺痛。

    陆峥站在原地,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“怕老子去死嘛”有多失态……

    不是因为骂了谁,而是因为,他把自己那点连家人面前都不愿露出来的狼狈和倦意,实打实地砸到了一个下属面前。

    可这一秒,他没有像往常那样,立刻去补一句“辛苦了”或者用一个官样的笑把刚才的锋利抹平。

    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,把那股还在往上涌的烦躁和恶心一并压进胸腔里,顺着路灯一盏一盏地往前走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那天是去邵家给邵沅补课。

    城西那一大片园区里,邵家的房子外表并不张扬,真正进门之后才看得出门槛:电梯入户,挑高客厅,落地窗外是自家修得极讲究的草坪和一小块练习果岭。

    大理石地面擦得发亮,墙上挂着几幅价值不菲的油画,桌上散着几本英文商业杂志。

    作业本还没摊开,注意力先被客厅里那团软绵绵的小东西抢了过去。

    那是邵沅姐姐的儿子,刚三岁出头,脸蛋圆乎乎的,穿着印有卡通熊的卫衣,刚从午睡里被叫起来,眼眶还红着,一看见陌生人就拧着眉,随时准备大哭。

    按照长辈的说法,这孩子挑人得很,对亲生舅舅都不算多亲近,却鬼使神差地黏上了陆峥。

    整个下午,他几乎都蹲在客厅地毯上,陪着那团小东西搭积木、推小汽车、在沙发和茶几之间“修路”。

    小孩哭起来毫不留情,笑起来也格外爽快,扑到他怀里的时候,手指抓得紧,眼神里那种本能的依赖,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能看懂。

    同一个空间里,有人被这种黏糊糊的热情软化,也有人被吵得头痛。

    顾朝暄那天就很典型。

    她坐在单人沙发里,作业本翻到一半,眉头从头到尾几乎没舒展开过。

    对她而言,小孩是噪音源,是打断思路的存在,是让她一下午写不完两页题目的罪魁祸首。

    她那时心里下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判决……以后不要小孩。

    觉得吵闹、耗精力、毫无必要,是能躲则躲的“麻烦集合体”。

    邵沅半开玩笑半赞同。

    作为一个在家族生意边上打转、每天看项目看报表、对“传宗接代”这件事毫无兴趣的少年,他能理解这种厌烦:在他们眼里,小孩意味着一种提前到来的束缚,而他们还远远没活够“不被束缚”的那几年。

    那天下午就这么过去了。

    邵家别墅的光线在傍晚前变得柔软,落地窗外的草坪被横着的金色切了一层。

    回家的路上,车里很安静。

    顾朝暄靠在后排另一侧,安全带松松斜过肩膀,半边脸被窗外的光影一明一暗地掠过。

    她把校服外套团成一团垫在脑后,一条腿蜷着,鞋尖轻轻点着座椅边缘,看着就一副“困得要睡又懒得睡”的样子。

    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才懒洋洋地动了动:“陆峥,你很喜欢小孩子吗?”

    他从恍神里收回来一点注意力,侧头看她一眼。

    车窗外的光扫过来,把她眼尾那点略显疲惫的红晕照得很轻,又很真。

    “还好。”

    顾朝暄“哦”了一声,又陷进自己那一点不合时宜的好奇里。

    邵家那团小孩整个下午都黏着他,她看在眼里,又烦又不解,烦的是小孩吵,解不开的是陆峥居然一点也不嫌麻烦。

    车窗外掠过一串灯牌,她的视线跟着移动了两秒,才继续问:“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?”

    这回他没有立刻答。

    高架桥下面一层层的灯光交错着往后退,他的视线落在远处一块模糊的广告牌上,像随意又像认真地想了几秒,才开口:“女儿。”

    轻描淡写地给出一个答案。

    她偏过头来,眉毛挑着,似笑非笑:“为什么?男孩不行?”

    他想了想,声音很低地笑了一下,带着一点少见的直白:“男孩皮,欠揍。”

    语气里没有真嫌弃,更多是一种对未来预设的、带点无奈的“职业病”判断……他几乎能预见,男孩会把家里翻成天,会上房揭瓦,会试探一切边界;而女儿,大概会在闯祸之后悄悄往他怀里钻,眼睛一眨一眨,软声叫一声“爸爸”,把所有要说教的话堵回去。

    这种画面感来得突然而清晰。

    她被逗笑了,笑意没真散开,只在眼尾压出一小点弧度,哼了一声,把脑袋重新靠回窗上,不再继续这个话题。

    车往前跑,城市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从他们身边掠过去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陆峥一路顺着主路往里走,安静的住宅区把城市的噪音隔得很远,只剩风灌进领口时那点冰凉的呼吸声。

    路灯一盏一盏拉长影子,他踩着影子往前,整个人看上去仍算挺拔,只是步子比平时慢了半拍,肩线也比办公室里松了许多。

    转进自家那幢楼下的小花园时,他才抬眼。

    冬夜里灌木修剪得齐齐整整,中央的长椅附近,立着一截纤细的人影。

    手机屏幕的光在那人指间一闪一闪,把半边脸照得有些虚。

    杨淼。

    她显然没料到,会看到这样一个陆峥。

    杨淼怔了两秒,才反应过来,匆匆几步迎上来,声音不自觉压低:“陆——陆主任?”

    她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他胳膊。

    陆峥眉心一皱,身体本能地往旁边一偏,躲开了那一下触碰。

    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扶栏杆时勒出的红印,被冷风一吹,疼意更清晰,正好把那点酒后的晕和烦躁一并勾了上来。

    他不喜欢她,至少谈不上什么好印象。

    不是因为那场灾难本身。

    在最原始的因果链里,她并无过错,是那场暴行中最无辜、最赤裸的受害者。

    可偏偏从她身上裂开的那一道缝,后来所有奔涌而出的祸事,都沿着这条缝一路蔓延:顾朝暄的介入、邵沅的骤怒、命运齿轮的错位、年轻人以为能挽救世界的莽撞与正义——全都从她的苦难里滋生,却最终落在了旁人的身上。

    理性上,他明白这世界并不把祸事算得精准:

    谁是源头,谁是受害者,谁替谁偿债,这些从来不是线性的公式。

    情感上,他却始终在某处隐隐结着一块不愿触碰的硬结。

    不是怨,也不是恨,而是一种更复杂、更深处的排斥……一种来自“旁观者却不能置身事外”的厌倦。

    她的遭遇曾撕开过世界的黑暗,可真正流血的人却不是她;

    她得以远走、重来,而留下的人却被命运按在原地受罚。

    他无法将这样的不平衡归咎于她,但也再难对她生出哪怕一分温情。

    这是人心的真相。

    不是不懂“无辜”,而是懂得太清楚,所以更无力原谅。

    杨淼显然不知道他脑子里这几道弯,只看到一个脸色发白、眼尾发红的陆主任,和他那些年在各种会议室、简报会和新闻画面里干净利落的形象几乎重合不上。

    她把手收回去,有点局促地站在他面前:“我刚好,路过这边……”

    话说到一半,自己也觉得牵强,声音慢慢小下去。

    楼下的风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冷,门禁灯在他们头顶闪了闪,又亮起来。

    陆峥抬眼看她。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他问。

    杨淼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,又很快握成拳,不知道往哪儿放,只得攥在身侧。

    沉默了两秒,她才低声道:“我……要离开中国了。姜佑丞那件事……谢谢您。要不是您当时愿意用我手里的东西,一起把他往下拽,我现在大概也走不到这一步。”

    她回国之后,他们之间所有的“合作”,一直都是这样:利益摆在明处,筹码一张张放在桌面上,谁也不假装清白。

    杨淼垂下眼,看着自己鞋尖在地砖缝上轻轻蹭了一下,呼吸微微一紧:“我知道,您不喜欢我。但不管怎么说……这几年,是您给了我一次选择站在谁那边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风从楼角绕过来,把她的声音吹得有点散。

    她只好说得更直白一些:“所以,我今天来,是想请您帮个忙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以后有机会见到顾朝暄,能不能替我跟她说一句:谢谢,也对不起。邵沅那边也是。谢谢,也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这些字从我嘴里出来,挺可笑的。”杨淼苦笑了一下,“当年是我先被拖进那个局里的,后来我又是那个最早上岸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可不管怎么说,能让姜佑丞栽在自己种下的烂泥里,我欠你们一声谢谢;而从一开始,若不是他们愿意替我挡在前面……我现在大概连站在你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原谅不原谅,我不奢望。”她最后补了一句,“反正就是谢谢你们。”

    陆峥听完,没有立刻接话。

    风从楼间拐下来,吹得门禁上那一圈冷白的灯光微微发晃。

    杨淼站在那一小片光圈里,眼睛一直望着他,在等他一个态度,或者一句哪怕很官样的“我知道了”。

    什么也没有。

    他只是目光在她脸上淡淡一掠,连情绪都懒得多停留,抬手摸了下门禁上的感应区,把卡往上一贴。

    门锁“滴”地一声,轻轻弹开。

    “这么晚了,早点回去。”

    他只丢下这么一句,听不出褒贬,更谈不上安慰,宛若出于多年养成的礼貌惯性,而不是给她的任何回应。

    话音落下,他抬脚进了楼门。

    合页转动,厚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合拢,把楼下那点风声、人声一并隔在外面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从上海回北京之后,他的公寓成了一个狭小却完整的世界。

    白天他照常出门,处理那些永远有下一封的邮件和永远开不完的会;她在屋里整理论文、改材料,偶尔在窗边发会儿呆,看楼下行人缩在羽绒服里的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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